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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将我唤醒。可它并不是早上第一缕的晨曦,而是苟延残喘的余晖。

对我一人来说过于宽敞的床,躺起来十分舒适,让我陷入宛如被睡魔附身般难以动弹的状态。被阳光照耀到的双眼被迫微微张开,再次观察起了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扫视一圈,发现在这朴素的房间之中,除了几个与这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的绿色酒瓶之外,再没有什么具有色彩的东西了。

意识仍旧模糊,大脑上覆着一层富有弹性的薄膜。我努力从茫茫大海中拾起一块块破碎的贝壳,可还是难以将思维由点化线。

该不会是我昨晚喝了太多酒,醉倒后一直睡到现在吧?

果然,在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宿醉后的头疼很快就如期而至了,随之一起到来的还有一阵极强烈的反胃感。

马上就要呕吐的预感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急急忙忙跑向洗手间时被我踢倒的玻璃酒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只希望没有没喝完的酒会洒出来吧。

因为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进食,我也只是趴在马桶上干呕了几下,呕吐的欲望便无影无踪了。我松了一口气,用发软的双腿站起身来,却在无意之中看到了镜子中那丑陋的人类。

就像是受到了电击一样,大脑霎时间就冲破了那层薄膜。转过头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我的脸。

双眼周围有一圈厚重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而且面色极其不好,就像是刚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心理冲击一样。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全身,就像是脱离了主人的影子一般。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右边脸颊上还有几条划伤的痕迹,而我完全不知道它们是何时出现在我脸上的。

我痴痴地望着那几道伤痕,它们好像有很强的吸引力在吸引着我越陷越深。突然,我像是被它们推开了一样,所有的联想突然断掉。我也只能烦躁地摇摇头。

不管了,我现在只想洗一个热水澡,洗掉身上因为出汗而产生的不适感。脱下衣服,随手丢到地上,打开水闸,让温热的水流冲刷掉身上的污垢。可是,身体在接触到热水之后,各个部位就传来一阵阵像被针猛刺到一样的刺痛感,四肢的关节处还传来阵阵刺痛。

啊,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便急匆匆地要速战速决,往墙边的架子上摸索,却没能找到我自己的洗发水,而是摸到了一小袋东西。把它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是那种一次性的便携袋装洗发水。

不错,这个也可以用……

突然,我看到了一点不和谐的地方。

“女用……洗发水?”

我不由得念出声来,声音就这么淹没在淋浴喷头喷出的水流之中。

不对,这肯定不是我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我家里?

也许是这一点小冲击又让我清醒了几分吧,我突然想起来了最为重要的事情,使我不得不赤身裸体地从浴室中跑出来。

是的,我旷了整整一天的工,不敢想象这会给我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被扣奖金?扣工资?还是会直接把我开除?我惴惴不安地打开手机,准备向领导郑重地道歉,顺便找一个突然患病的理由。

打开手机后,意外的惊喜到来了。

现在是星期六的下午四点五十分。这意味着我摊上的麻烦在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身上的水珠开始蒸发,凉意直刺向我的脊髓,没时间在这里感到庆幸,我快步走回浴室。

几十条细小的水流冲向我的头发,氤氲的热气总是有一股令人放松的味道。

这样子就说得通了。昨天是周五,为了迎接放假,我和几个同事出去喝酒,结果我不胜酒力,醉倒后一直睡到现在。

把女用洗发水全部倒在头上,一边揉搓着头发一边回忆更多细节,但没办法再想起什么了。

而且,我自己是没有喝酒的习惯的,对于会喝醉这件事我还是很难想象。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喝醉吧。

喝酒误事啊,就当是个教训吧。

至于这个莫名出现的女用洗发水,我很快就失去了研究它来历的兴趣,把它当作了买洗浴用品时的赠品而已。

水柱最后变成了水珠。

我茫然地站在浴室门口,不知道现在该去干什么。扫视一圈这个狭小又让人感到温馨房间,开始泛黄的墙面上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正方形的小纸片贴在上面,金黄色的阳光又在上面画出一个三角形,看起来挺好看的。

地上的绿色玻璃瓶映入我的视野。

收拾一下房间吧,虽说除了地上的几个玻璃瓶不太美观之外,整个房间还是挺整洁的,但是一想到自己昨晚在此宿醉,就总感觉弄脏了什么,不打扫一下总不顺心。

首先是把房间里的窗户全部打开换气,将有点酒味的空气排出去。打开窗户,令人神清气爽的风直直地拍在脸上,让人精神十足。

把床上的两个枕头摆放整齐,叠上被子,把床单拉到表面没有皱褶。最后再把地上的酒瓶全部收拾进一个大垃圾袋里面——好在刚才弄倒的酒瓶里面没有酒。

不超过五分钟的打扫结束了,但这也足以让房间保持整洁了。

下楼去吹吹风,把酒气给吹掉吧,顺便还可以扔一下垃圾。

于是我又一次走向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梳起了头发。

再一次,我看到了与这个小小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睫毛夹竖立在收纳筒里。

粉色的塑料,银色的夹子,看上去已经用了一段时间了。我伸手过去,想把它拿起来细细端详,可一触碰到它就感觉像是触电了一般,无论想法怎么强烈也握不住它。

我现在必须得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了。

我昨晚宿醉,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而且睡到下午才醒。家里出现了女性使用的物品,而我长期独居,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并且……

因宿醉而混沌的大脑又再次疼痛起来,让我没办法冷静地思考,但我其实已打心底地认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昨晚,在醉酒的情况下,带了一个异性回家。

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顿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也羞愧地无地自容。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没有对对方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大脑的负荷已达极限,我强行打断想象,准备出门。

收拾好了其他所有的随身物品,这才发现我的钱包不见了。

钱包里面其实没多少现金,银行卡被拿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身份证还有其他的证件都在另一个背包里。所以这个情况并不是很坏。但是……

突然,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诞生了。

我昨晚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带了一个女人回家,然后被她彻底地灌醉,最后被她顺走了钱包。

我真想打自己几巴掌,居然会干这种蠢事。

仔细观察一遍室内,果然有不少别人来过的证据,而且空气中还是有一股能够牵动海马体的气味。

我心中的愤怒逐渐膨胀。毕竟我被灌醉到不省人事,那就肯定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谴责对方。

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我,那个钱包之中,有比金钱珍贵得多的东西。可现在,那个人去把她偷走了。

愤怒与失去珍贵之物后的急切交织在一起,让我想到了最直接的解决方法。

报警,把那个人找出来,这样,我的珍宝就回来了。

虽然不排除引火上身的可能性,但我突然莫名地,极其迫切地想找到钱包。所以,我走出了家门。

下午与傍晚的交界线开始变得迷糊,太阳在一天中最后的生命力也是如此磅礴,让我有一点目眩。也许是还没能从宿醉的状态走出来吧,那变得凉爽的风竟让我的脚步也飘忽起来,当然,更大的原因是我关节处传来的疼痛让我不敢用力地迈步。

我家的斜对面就有一个派出所,大概走五分钟的路就能到,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不知何故,当我踏上街道的那一刻,那层遮蔽我大脑的薄膜再次笼罩而来,使我无法感知外界的丝毫动静,甚至几乎使我偏离轨道,径直冲向路旁的红白警戒线。恍惚之间,我便走到了那窄小而又不失庄严的门前。视线越过锈迹斑斑的铁门,越过停着警车的空地,看见了两个坐在正对大门处的警察。

就像是早早预料到了我的到来一样,他们中的一人站起身来,看着我走来。

我走到他们面前,坐在了用来接待的小椅子上。看见我坐下,那位警察也坐了下来。

因为走得比较急,我还没喘上两口气,就急急忙忙地开口说:“警察同志,我要报案。”

他们两位一看就是非常老道的警察,只是冷静地拿出纸和笔,低声说着:“这位先生,不用着急,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可以慢慢说。”

于是,我开始慢慢陈述起刚才的一切,以及我推测的结果。

这个情况也许比较少见,他们两人经常听到一半就给对方使眼色,然后再看看我。

最后,在我讲完之后,他们又问了我几个关于个人信息的问题,便把用于记录的纸放进了一个文件夹里,里面原本就有着好几份记录。

那位胡子更长的警察,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着:“先生,您的事情我们已经了解了,我们会在一个小时内派人去您的家里,您现在可以回家稍作歇息了。”

“谢谢警察同志,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啊。”我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派出所。

回去的路上,我的头脑才渐渐清醒起来——要是这一切只是我想多了而已呢?那岂不是给别人添大麻烦了。而且……

傍晚的风吹过,尖锐的寒意让我想要裹紧外套,可我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

突然觉得,一个人,走在街上,会有点冷。

走到家门前,不知为何,我难以拿出钥匙把它插进锁孔里。不是没有力气,也不是没有意识,就像是身体在无比抗拒这件事情,导致我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克服莫名出现的不安感,把钥匙插进锁孔中旋转三圈半,再次看见那无比熟悉却又毫无变化的景象。

没事,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有点神经敏感了而已。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四十分了,已经到了该准备晚饭的时间了。我的胃部因一天没能获取到食物而隐隐作痛,所以我打算做一点不太费功夫的食物。

做个三明治吧,这原本就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把橱柜里的面包和鸡蛋拿出来备用,再把冰箱冷冻区里的火腿片放进温水里面简单地解冻,就可以开始煎制了。

火腿要煎烤到完美的棕褐色,再用锅中的底油煎一个完美的太阳蛋,最后把抹了一层黄油的吐司煎到微微发黄,就可以开始组装了。

实在是太完美了,这是今天唯一一件能让我感到舒心的事情。

嗯……最后一步就应该是放上生菜和抹酱了吧。我记得这两种材料都放在冰箱的冷藏区。

打开冰箱门,我碰上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冰箱里只有一个被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看样子像是一块三明治。

重要的是,那东西还贴着一张便条,上面有几个用圆珠笔写下的字。我把它揭了下来,贴在手掌上,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上面的内容。

“要好好吃饭。”

嗯?

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走到了我的门前。它轻轻地敲响了门,一声,两声,空灵而又沉闷,巧合般地与我跳动的心脏共振。它很耐心,只是一味地敲门,等着我来为它打开大门。而它又有着很强的侵略性,那看似轻柔的敲门声又使我的心脏抽痛。

我没机会细想,便把便条贴了回去,再关上冰箱门。

它走了。

咚,咚,咚。

有人来了。

我放下餐刀,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发现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来访。她的手上拿着很多杂物,最显眼的是一个用黑布蒙起来的方形物体。

看起来就不像是我在等的人。

“您好。”我微微欠身示意,向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进屋的路。可她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用目光从那缝隙之中打量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好久不见了,你好……请你把这些拿去吧……再见。”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东西交给我就离开了。

“再见……”回应我的只有那忍住不让自己哭泣的呜咽。

把门关上,把东西放在桌上。

纸质的材料大概有四张,好像是医院的证明和汽车的保险单之类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连同其他的杂物,把它们丢到一边。

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用黑布盖起来的东西吧。

我轻轻揭开了那块黑布,看见了一张恬静,明媚,温柔而又令人怜爱的脸。

但是这是黑白色的。

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跟我年龄相仿。那双眼睛,仿佛能操纵人心,我不由自主地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把锤子来,把墙壁上那摇摇欲坠的钉子一寸一寸地敲进墙里,让它在这洁白而又微微泛黄的,坚硬而又易碎的墙面之上,永远留下一个黑色的空洞。

我把照片正正地挂在墙上,在客厅那面墙的正中心。

我瘫倒在沙发上,久久地凝望着她,而她也久久地凝望着我。

六声钟响宣告了白昼的终结,深沉的金色淌进了这个阴暗的世界。我终于得以转移视线,看向那沐浴在光芒之中的家门。

时间快要到了吧,我要等的人何时才会回来?

她会回来吗?她会回来吗?不安伴随着期待萌芽,我站起身来,想从冰箱里拿些酒精来冲淡心中的不安。

我打开那个冰箱门,还是只看到了那个贴着便条的三明治。

就像一个被尘封多年的玻璃球终于被擦亮了一样,我冲向那堆杂物,在里面翻找起来。果然,里面有我的钱包。

我打开钱包,在用来放照片的那块透明区域,看到了一张纸条。

“路上注意安全。”

我想把那张纸条取出来,但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便只能作罢。上下摸索,又发现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可以放下钱包的口袋,最后只能把它放在桌上。

冥冥之中,就像是神的旨意降下,我把三明治上的那张便条揭下,在背面涂上胶水,把它贴在了厨房的墙上,组成了满屋可见的色块的一部分。

我再也没有办法调动起自身的食欲,只能呆呆地,望眼欲穿地看着那扇门。

现在是下午六点,才刚到约定的时间,要等的人,肯定会出现的。

——“我回来了!”

记忆中,好像是有这样的一个声音的。我坚信,只要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又会出现在门口了。

可是……可是……你要是没有回来呢?不对,这怎么可能呢,哈哈!你每天下午六点都会回家吃饭,怎么可能会不回来呢?

我被自己的多虑逗笑,一直笑到眼前的光景扭曲。

是啊……怎么可能……然后,我们要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然后……

咦?我在等什么呢?

明天!对!明天她一定会回来,我一起床就会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