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空与蓝色,都走向透明
- 月球上的塔科姆
- 11463
- 2024-10-18 18:52:42
青空与蓝色,都走向透明
一
她死了,据说是在上周周末时死的。
当别人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极度恶劣的玩笑。生命的确脆弱不堪,但我也不相信她会就这么死去。
她应该只是生病了才会请几天假吧。而且今天才周二而已,说不定都不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病。
即使我对此坚信不疑,却还是有一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从脊柱开始向上攀爬。
虽说已经到了该早读的时间,但教室里的同学们还是跟前后左右的人讲个不停,搞得教室里非常喧闹。
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心里很不舒服。
直到班主任走进了教室,我旁边的座位也还是空空如也。同时教室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就像从不存在似的。而老师也只是站在讲台上,没有像平时一样批评我们吵闹,也反常地没有第一时间讲事情。
大概三秒后,老师对着门口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把视线投向了门口。“咦?”
这是旁边同学的惊呼,因为有一对大家都没见过的夫妇从门口走了进来——不对,这是要干什么……
在听了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之后,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
“……谢谢你们对我女儿的照顾,她在上周因为意外去世了……”
至于他们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一点印象,但我还是搞清楚了一件事情。
她死了。
那不是什么恶劣的玩笑,她的确死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父亲走下台来,走到我的旁边收拾着那个座位上的东西。
我身旁还残留着使用痕迹的桌子慢慢变得透明了,这种亲眼见证一个东西彻底消失的感觉让我想要呕吐。
“同学们,请全体起立为我们的同学默哀一分钟。”
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让我的意识更加模糊,我没有办法跟大家一样站起身来。在我的视线之中,只有一个一个色块突然立了起来,然后扭曲融化在一起变成了极诡异的模样,这幅光景让我更加难受,感觉就像是胃被人从身体里拽了出来,再狠狠丢在地上践踏一样。
我突然想起来了。
“哇——”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吐了出来,把所有混合着胃液的内容物吐到了地板上。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被称作是“我”的人呕吐不止,直到他胃中空空,瘫倒在椅子上,失去了行动能力,成为唯一一个没有站起来的人。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会突然死掉呢?她那充满活力的笑脸一一从他眼前闪过,无论是谁都一定难以把她和“死”字关联在一起吧。
——“今天天气很好哦!笑一个嘛!”
——“不要挑食哦!挑食的人都很阴沉的……”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无数回忆涌入他的大脑,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按进了深水池一样,溺死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里。
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你们在骗我!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出了教室,甚至连他的灵魂都没办法追上他。
一辆轿车对着肆意狂奔的我响起了喇叭,只是可惜,要是撞到我的话,迟疑与胆怯就再也追不上我了。可现实是我放慢了脚步,没有随她而去的勇气。
在这风和日丽的蓝天之下,我一个人奔向了黑暗的角落。
无视准备出门上班的父母的视线和呼喊,冲进自己的房间,马上把门锁上。
因为关门的力度过大,巨响在房间里回响,再回响。然后是耳朵中剧烈的心跳声,以及无法停止的耳鸣声。
拉上窗帘,流入的蓝色变为黑色。剥夺自己视线里的色彩,就可以少思考点东西吧。
我终于力竭,直接坐在地上,停了下来,而意识和悲伤终于追上了我。
——坚持不住了,我实在是再也……
“呜……啊!”眼泪终于不再受到任何束缚,不停地从眼眶中往外涌去,在双颊上留下两条温热而又冰凉的痕迹。
什么都思考不了啊,只能声嘶力竭地流下每一滴眼泪。
——她已经死了。
你好自私啊,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死去呢?怎么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呢?
你曾经亲口告诉我的,海明威曾说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泥土”,你却先忘记了。你的生命所连结的我的生命,也在这海浪的拍打下摇摇欲坠了。你明明是要活下去的啊,要和我一起活下去的啊!
——她已经死了。
肉体冲破意识的限制,突然站起身来粗暴地把一切东西掀翻,再痛哭流涕地撕扯床上的被子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可这明显就改变不了既定事实的任何一环,只是浪费力气的无意义挣扎罢了。
在那一片狼藉的地上,有一本书的封面特别亮眼,上面画着紫色的花。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我刚才如此粗暴的动作下,书页上居然一点褶皱都没有。
那是曾经她送给我作为礼物的小说,本来封面上是没有插画的,是她在上面画上一束紫菀花。
“生日快乐哦!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封面上的花是我自己画的。”
“谢谢你了……这画的是什么花啊?”
“是紫菀花!它的花语是‘聪慧’哦。”
“你是在夸我聪明吗?”
“蠢货!那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花而已。”她的脸突然有点泛红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女生把一种花的名字和花语都告诉自己的男朋友,以后只要那个男生一看到这种花,就会想起那个女生。’……所以我就画了花上去……”
“嗯……但是只要以后天天都能见面的话,不就不需要靠另外的东西回忆了吗?”
我至今都忘不了她那因害羞而涨红的脸颊,还有那打在我胸口上不痛不痒的一拳。
房间里只有黑色,眼泪,我和这本书。
——你已经死了啊。
无论是多么甘甜柔美的回忆,都只能继续产生令我大脑空白的痛苦。而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话,就会使人麻木,最后做出荒唐的行为。
你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吗?反正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我来陪你吧,让我来弥补我的罪行吧。
窗帘刚被拉开了一个缝,一阵风就灌了进来。映入我眼帘的,是早已离我远去的青空和蓝色,还有那模糊不清的高楼。
我在心里向全人类,尤其是我身边的人们道歉,因为这片大陆又将缺失一块年轻的泥土。
身体愈发的透明了,轻盈的感觉贯穿全身,像下一秒就能够展翅飞翔一般。
五,四,三,二……
“果然还是个蠢货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感觉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
我僵硬地把头往回转去,看见了在那光芒旁的模糊身影。
就常理而言,我跟她团聚的方法的确只有一种。但是,还有另一种更为简单,却又不可能的方法。
而它的确发生了,就在这间房间之中。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幅光景。
她,我的女友,现在正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我的床上。
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状。
二
“你……怎么会……”反复的冲击让我难以讲出完整的语句,只能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她的脸颊,再握住她的双手。
蓝色摇晃了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很希望我还活着吗?怎么要摆出这么难看的表情。”我难以从那张半透明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但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她以前叫我“蠢货”时的表情。
“我希望!当然希望!但是……但是你……”我意识到自己握住她手的力气太大,连忙松开了她的手。
应该不是幻觉,抚摸她的脸颊时的那柔软而又冰凉的感觉太过于真实。起死回生吗?也不太可能,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吧?
可是,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就是超出常理的事情。
大脑还是平静不下来。
不管了,她在这里不就行了吗?
“我知道你现在脑袋里很乱,所以应该先告诉你……”她反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这不是起死回生,‘活’下去的时间是有限的。”
“啊……”明明是很明显的事情,但听到她这么说还是接受不了啊。
“七天后我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或者是变成什么孤魂野鬼之类的吧。”
没有完全散去的悲伤,重新在我脑中蔓延,失去神采的双瞳一下子就让她摸透了我的心思,虽然这本就是她擅长的事罢了。
“你应该开心一点的。”她站了起来,站在我的面前,透明的身体在我眼前摇曳,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了。我忍住不去抱住她,所以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
“我这七天是只属于你的。”她说得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实在是不知道脸上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们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时……是怎么了?”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新话题。
不该提这个的啊。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下了雨,我当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有难以察觉的动摇,“有一辆汽车打滑失控,冲上路面撞到了我。”她紧紧盯着黑暗中的一点,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
还是不能在这时候说出来啊……
为什么我在哭呢?眼前的一切在眼泪的折射下显得是如此的不真实,尤其是已经成为透明的她。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把她拥入怀中,感受那一份真实的触感。
头发的触感跟之前一模一样,身体也还是如此柔软,看来除了外表有所差异,其他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啊。我甚至还能感受到胸口处的温热。
就跟平日里的亲密动作一样,但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持续了十秒吧,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并没有拉开距离,只是伸出手来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哦,我当时一点也不痛苦,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我不停地点点头,勉强止住了眼泪。要换作是平时,被她这样安慰的话我一定会特别羞耻吧。
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有人敲门,本想说话的我闭上了嘴。
“桌上有面包,饿了记得吃,我跟妈妈先去上班了。”是父亲的声音。
由近及远的脚步声,然后马上转变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再次屏息凝神。
“人生总是会有这样的事,我们没有办法。努力撑下去,以后会更坚强的。”
脚步声没有再回来,最后是关上门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到我的存在。”她又突然笑了起来,“而且……”
“为什么只有我呢?”我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因为我把给所有人的时间都给到你身上了。”她停了一下,补充道:“一个人一生会遇到数不胜数的人,耗尽了与所有人的缘分后就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但是,像我这种人,还剩下很多没有了结完所有的缘分,于是就会来和该见的人见一面,了结这段缘分。所以我们才会经常看见一些一闪而过的身影,那其实是已死之人来见我们了。”
“所以……你是舍弃掉了……和其他人见面的机会,就为了见我吗?”我说话有点莫名的卡顿,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啊,还好我回来了,不然有些蠢货真的就来陪我了。”她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脸,疼痛让我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这就是为什么她说“我这七天是只属于你的吗”吗?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之感动,还是应该感到可悲。
现在的她,说话的语气一直都那么轻松随意,而我完全追不上她。
突然死去的女友变成了幽灵,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这总有一种不真实感挥之不去,让我恍惚。
她从地上捡起了那本封面画着紫菀花的书,一边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一边用着小得多的声音说:“看在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奇迹的份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哦。”
我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突然盯着我的双眼,像是命令般地说着:“七天之后,你要忘了我。”
“啊……”我动摇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行的话,我现在就走,去见那些缘分未尽的人。”她竖起食指,决绝地说着,不给我一丝周旋的余地,少见得很强硬。
“我答应你……”我只能先答应下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我真能走出这份悲伤,也不可能完全忘记她吧。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悲伤如此简单,还有更为沉重的东西。
“好!那我们这七天一定要玩个痛快哦!”她又突然爆发出与这个房间内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欢呼,仿佛刚刚她的眼睛中没有存在过悲伤。
“啊……嗯……”我被迫跟上她的节奏,只能随口附和。
“既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你的房间里度过的话,那这算不算同居呢?”她在和我一起收拾房间时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把我吓了一跳。
她以前就是这样,经常突然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这……这个应该不能算吧。”我支支吾吾地回答她。
她叹了口气,拉开了窗帘。光线射入,她身上被光线照射到的地方变成了透明,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把天空装进了身体。这种残缺的美让我忘记了呼吸。
“以后可没机会了,不要后悔哦。”她的脸在阳光下只剩下了几根线条,但我还是能马上知晓她的表情。
“我只是不好意思直说……”
“轻浮男!装不下去了吧!”她像计划得逞一样,止不住地笑。
请再多笑一下吧。
我们曾在烟花下许下的愿望,我至今还记得。
“好了,我现在想回去看看自己的亲人,明天早上再回来。”刚收拾完东西,她就开口了。
“那再见吧。”我对自己的冷淡感到十分意外。
“那再见哦,我的同居男友——”她故意把其中四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就融入阳光之中,化作透明消失了。
世界再次沉寂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仿佛突然被抽去了一切的力气,倒在床上睡去了。
因为前几天根本没有睡好觉,再睁眼已是黄昏时刻了。
门外有在晚饭时间播放的综艺的声音,看来父母已经回来了。可我实在不想和他们见面,只能饿着肚子发呆。
我又想起她来,既然其他人都看不见她的话,那她是不是也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却又无法与他们相见吗?一想到这,罪恶感和一种亏欠他人时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手机屏幕闪烁不停,发现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了安慰我的短信。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快会回来的。”心如止水地回复完后,便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太阳落下,看着那红,蓝,黑的交界处。
她死了,这个本质还是改变不了啊。
光是想到自己将要再次面对没有她的世界,我就感觉难以呼吸。
贪恋最后的美好,再抛下一切,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我坚信是这样的。
最大的包袱突然被放下,我拿出那本书一口气读到了深夜。
第二天清晨,从窗户外射入的光线十分柔和,看来今天天气不错。
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淡蓝色身影,像是天空掉下了一角一样。
她发现我醒来,放下手中的小说,微笑着说:“早上好。”
“早上好。”我终于笑了。
这样的对话,我们已经进行过了无数次。
而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用着从神明手中偷来的七天,开始了同居生活。
三
“请问我亲爱的同居男友,今天你想要怎么过呢?”她的双手背在身后,模样很俏皮可爱。
“至少先等我收拾一下,吃完早饭再说吧,还有……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吧……”
“咦——害羞了吗?”她突然凑到我面前,呼吸的气流碰撞在一起。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要自己做早饭吃,可能会晚一点。”现在还是顺着往下说吧。
“我也想吃!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份?”她冲着走进洗手间的我这么喊着。
“你能吃东西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幽灵还能吃东西啊。”
“只是不会感觉饿而已啦,但还是可以吃东西的嘛。”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为什么感受不到饿了却还是要吃东西呢?我没办法边刷牙边说话,所以只是发出“嗯”的声音。
最后,我将两份三明治端上餐桌。
“哇!居然还是西式早餐啊诶!太用心了吧!”她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子,以快要用鼻尖碰到它的距离,仔细打量着这个三明治。心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温柔的感情,包裹在她身旁。
“其实只是因为不怎么需要开火才做的。”我挠挠头,不好意思接受这偏高的评价。
她拿起三明治,对着我笑了笑,便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缺口。我仔细地观察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发现并没什么不同。
“好好吃!以前都没有吃过你做的早饭,真是太遗憾了。”她的左手挡在嘴前,右手还抓着三明治,一边咀嚼一边说着。
“以前上学的时候哪里来得及自己做早饭呢?都是在外面买的。”
过去从未在意过的那一点点美好,到现在才有重新拾起的机会吗?
“那为什么周末约会的时候你不给我带呢?”
“……我们有早上出去约会过吗?”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地说:“对诶!我们从来没有在早上出去约会过!要不我们等会儿就一起出门吧!”
“先吃了早饭再说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提起一点精神。
眼前雀跃的她与沉默寡言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死的人是我,她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别发呆了,快吃吧。”她的一句话就把我从无端的联想中拉了出来,但我很快又愣住了。
她面前的盘子里有一个完整的三明治。
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恍然大悟地说道:“看来幽灵没有办法把东西真正吃掉啊,毕竟有东西凭空消失的话,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贡品都不会消失吗?”
“这算是开玩笑吗?”
于是,我一个人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虽说我昨晚没有吃晚饭,但一次性进食太多还是有点撑,于是我便和她一起出门散步。
青空与蓝色,才刚刚露出它们的真貌。在晨曦中熠熠生辉的叶片和那清脆空灵的鸟啼,都已让我司空见惯。
一副高中生模样的我在这种时间点走在街上,自然会吸引其他人的目光,再加上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我感觉很不自在。
我不由得紧紧握住站在伞的另一侧的她的手,就像是在涡流中抓住一根绳索一样。
这次,一定要紧紧握住啊。
在出门前,她告诫我尽量不要在房间之外的地方和她讲话,毕竟被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所以,我们只是默默地牵着对方的手,在这条明亮到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真是奇怪啊,明明以前没有这么长的。
时间越是接近正午,她的身影在外界的强光下就越是显得透明。我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生怕那个夜晚再度降临。
“怎么这么用力——”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连忙放松了一点。
请你不要再消失了,我看着她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一刻能够永久,就算我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她转过头来,透明的双眸与我的瞳孔正对。我这才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却笑得很僵硬。
“怎么又带着这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跟自己的女朋友出门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她调皮地伸出两只食指,按住我的嘴角向上拉,逼着我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我有点慌张地环顾四周,好在附近没有其他人,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过不要说话吗?”
“憋着很难受嘛,而且附近也没有人。”她撒着娇推翻了之前自己所说的话,我也拿她没办法,只能配合着往下聊。
“感觉好像……早上出来逛街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体会过这其中的美好,你心思都不在我身上吧!”她装作气冲冲的样子也真的很可爱。
“这怎么可能,我心思一直都在你身上啊。”
“心思一直在我身上的话,反而更不可能懂的啦。”
我没有再回答她,只是和她手牵着手继续往下走,直到那公园的长椅,江上的石桥,转角的尽头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你累了吗?要不回家吧,毕竟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我们在一家冷饮店里休息,点完饮料后,她这么对我说。
“现在这里休息一会吧,等会就回家。哦,你昨天……家里人能看见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不能哦,不过还好看不见我,如果真能和我见面的话,我也真的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啊……”
“他们聚在一起哭个不停,我以前的朋友也来了,整个房子里的气氛都很悲伤,要是还能和他们见面说话的话,只会让他们心情更糟吧。”她说得很轻松,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像 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到嘴边的道歉又被我咽了回去。
当饮料被端上桌时,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想要道歉了。
红色的液体里漂浮着一些颗粒,应该是草莓果酱吧,顶上的冰淇淋大概有五厘米高,我记得是要搅拌进去会更好喝。
把饮料推到她面前,她还很疑惑地问我怎么不点自己喝的。
“你忘了吗?你又喝不了,反正最后还是在我肚子里。”
“咦——那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呢?”她又故意说这种让我难为情的话。
“你别喝了。”我作势要拿走她的饮料,却被她护住了。
“好了好了,我不这么说了。”她明明没有一点反思的态度,嘴角还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最后,我们按照原路回了家,回到了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小房间里。疲惫感也在我躺下后追上了我,而她却还依旧很亢奋。
“你为什么还这么有精神啊……”我近似哀嚎般地说着,她才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
“嗯……因为幽灵感觉不到累吧。”她说出了理所应当的答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但她貌似有所察觉,坐在了我的身边,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调,分明沾上了忧郁的蓝色。
“人啊,总是要在失去了一个东西后,才知道它的美好呢……”她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让我也得以看清了她眼中的心绪。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徜徉着忧愁与温柔的海洋,让人无法触及其底部的海洋。我只能将自己投身于其中,跟随洋流的方向,四处飘荡,寻找自己的归宿。
“人死了才会活着有多好,但人死了过后又怎么去明白这件事呢?”她笑了,纯粹地笑了,“但我现在却能触及那份美好,还能跟别人分享,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真是一个新奇的角度啊。但是,我并不相信,或者只是不愿意相信。
越是正向的话语,就越是加深我心中的烙印。
大门打开的声音帮我打破了这份沉寂。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再次咬紧嘴唇。
两声敲门声之后,门那边的人开口了:“老师让我来转告你,后天有告别会。你要去吗?”
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你不想去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期待着我说出什么。
现在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才行吧。
深处的恐惧被唤醒,耳边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想要集中注意力,却怎么样都只能感受到那悬浮在脑脊液中的混沌。
永远不想再想起的事情,此刻又被擦亮了。
“为什么会这样?”昨天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这样想的。
也许以后还会吧。
四
下雨了。
“你挺适合穿黑色的衣服的啊。”去告别会的路上,她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无下文,因为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打着伞在这飘散着透明的街道上前进。
雨明明不大,天空却展现狂风暴雨来临时的灰暗,与我的心境相照映。她那透明的身影在周遭雨水的衬托下,勉强明显了一点。看着这样的景色,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还没到告别厅,就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哭声。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内心却在听到这令人悲伤的哭声后平静了下来。
雨势突然变大了,比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加在一起还要沉重得多。
她的父母站在门口,在发现我的到来后也是略感震惊。虽说我们俩的关系已不是一个秘密,但在大人的视角中,我应该也不会认真到会参加告别会的地步吧。
他们对着我微微欠身,而我则是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刚走进告别厅,就发现我的班主任正站在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前献花。我不想和她打招呼,便连忙拉着她在一个角落坐下。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绷的神经了,但是,一看到身边的她,此行的目的就会在我脑中一次次地被复述。
“要是能和他们说句话就好了。”她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人,无心吐出的话语却又将我拖向了自我厌恶的深渊。
在真正爱你的人面前,我是如此自私无能——如果你把最后的时间都给自己的父母的话,你一定能幸福地离开吧。
“怎么又摆出这种表情?又在乱想什么?”明明刚才还一脸忧伤的她又带着充满温柔的微笑,用双臂环住我的左臂,把头靠了上去。
她永远都如此温柔,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为了拥抱她的温暖,我把左臂抽离出来,搂住了她。
我们只是紧紧相依,直到两颗随着波浪起伏的心平静下来。
“今天大家都来了啊……”她环顾整个告别厅,像是用着惊讶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我顺着她的视线,的确看到了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成年人,但穿着制服的貌似只有我和远处的一个人。
“那些人都是你的亲戚吗?”
“有些人我都不知道是谁,应该是关系比较远的亲戚吧。感觉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和亲戚们见个面而已。”
“其实我也有完全不熟的亲戚。”
“啊……大家都一样啊……被拉着跟他们打招呼是不是特别不爽?明明都不认识!”她迫不及待地向我吐槽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是挺不爽这件事的吧。
“啊……我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是吧是吧。”被认同而产生的快感让她不住地点头。
外面的雨声还是一成不变,我清楚地看见班主任撑起黑伞离开了。
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吧。
刚准备起身,告别厅中间的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就把我死死地压在座位上。光是看到它,我就没有了行动的力气,将游离的视线随意投向一边,却看见了她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蓝色的眸子以不属于它的呆滞盯着一个方向。
一个穿着其他学校制服少女正对着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哭泣。
“那是我以前的同学,已经好久不见了,她昨天还来了我家呢……”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言语里,“她怎么能够……能接受……会这样再见到我呢?”
唯一不麻木的,是我能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麻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也对眼前的少女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一个人在没有边际和水的大海里漂流。
眼前的少女突然不受控制地大哭起来,然后瘫倒在地上。
那抹蓝色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冲了过去,可她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每到这种时候,我的意识就会脱离我的身体,陷入混沌,对一切事物都无能为力。
我讨厌这样,讨厌无端的想法在脑中蔓延,
我比眼前的少女幸运了不知道多少倍,才能得到了她最后的时光。
不能愧对于其他深爱着她的人,我是这样想的。
那个少女被其他人搀扶了起来,坐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抹蓝色,飘回了我的身边。
“你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吗?”我声音很低沉,我相信那是决心的体现。
“……什么?”她很疑惑地看着我,看来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呢。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转告给她,用一些……合理的方法。”我话说到一半又有一点底气不足。她会不会觉得我在做没什么意义的事呢?
好在,我这次猜错了。她在听到我这句话后,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却又透露着坚毅。
“那就拜托你了。”她说得很认真。我感觉自己好像背上了沉重而又轻盈的东西。
“我有个办法……”
她听完我的计划后,安静地点了点头,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
我以点头回应她,然后站起来向那位少女走去。
该轮到我为你做什么了。
“您好,请问您是她的初中同学吗?”我轻轻地走到那位少女的面前,小声地询问她。
“是……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少女的防备心很强,应该不擅长和外人说话。
“我是她的男友,之前她给我看照片的时候看见过你。”
“啊……很认真啊……请节哀……”她低下了头,好像不准备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再不进入正题就来不及了。
“我昨天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找到了一封信。我打开看了一眼,大概是寄给你的吧,因为她以前经常跟我提起来一个初中时期的朋友。”我瞟向一旁,看见了那充满希冀的目光。
“真……真的吗?”少女的双眼里重新有了光。
“是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信交给你,毕竟这也算是她未尽的心愿,我应该帮她。”我真挚地撒了一个谎。
“那么留一下电话号码吧,回去再联系,我大概后天有空。”
“好的……那后天出来见一面吧。我的电话号码是……”
那个少女离开了,在雨还没停下来时。
“你果然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有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眯着眼睛在笑。
“那个信……我回去试试能不能自己写吧,实在不行就只能请你代笔了。”
我点点头,由衷地微笑了一下。
处理完眼前的事,等到嘴角的微笑褪去,等到心跳跳动的速度回到一分钟七十次,就又要重回到这个空间,陷入这令人不适的氛围之中。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不停地晃动着,叹息着。桌上的线香安静地燃烧,只有那香味在刺激着我。
还是逃避不了。
果然,我们在沉默一段时间之后,她就站了起来,将手伸了出来,悬在我伸出手就能握住的地方。
“要来看看吗?一直看着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她看向告别厅中央的立方体,“这可是和我告别第一步哦。”
先把腿上的肌肉绷紧,重心向前移一点,离开椅子再大腿发力。按理来说应该是以这样的流程吧,可我怎么都做不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没有办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后颈开始发热流汗,坐在椅子也不舒服。
汽车鸣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却有点不适。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语气里明显地透露着失望。
——我明明不想让你失望的,对不起。
她转身向立方体走去。那只手消失不见,我还是没能抓住它。
她的身影也在摇摆,我想知道你现在正在想什么。可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已在这条路上领先了我太多。
自责却又无能为力,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呢?也许一直以来我才是走向透明的那个人吧,毕竟我一直都没办法与任何人联结上更深的关系,在别人的世界就像是“透明人”一样。直到有了她的出现,我的世界里才出现了其他人。
唯一为我填充上与这个世界相符的颜色的人,现在正走向透明。
自我怀疑和厌恶上升到新高度,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心中的基石——我对她究竟是怀怎样的情感呢?我知道自己以后很难再会像现在这样深爱着一个人,但我还是不敢承认这一点。
这份情感,不配拥有这种神圣的名字吧。
不知何时,她已经径直走到了告别厅的门口,忽视了我的存在,准备独自离去。
我追上了她,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们走吧。”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雨,没有一点迟疑地走了出去。
大雨冲刷掉了这个世界原有的色彩,所有的颜料都被冲掉,混在水中盘旋着冲进了下水道,消失不见。雨滴穿透了她的身体,为她填充上了属于这个世界的透明。
或者说,她就是这个透明的世界的一角,而她正在填补那个空缺。
透明融入透明之中,消失不见了。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才发现自己并不能像她一样不被雨淋湿,但是如果现在回去拿伞的话就来不及了,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与众不同的透明回到了我的视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能回握住我的手。
“入殓师很厉害哦……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她明明已经带着哭腔,却还是强装坚强地说着。
“也算是光鲜亮丽地离开吧。”眼睛被不时飞入其中的雨水弄得生痛,但我还是久久地看着那在雨中望不到尽头的道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还不够啊……”
参加自己的葬礼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我很想去了解,但我没办法从那只手感受到什么。
“我真的已经死了……”她开始一直喃喃自语。而我只能固守着愚蠢的沉默。
这才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
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如果那个夜晚也是如此,那这一切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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