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里是开酒馆的。父亲把它开在一个小院子里,院子和外界被一闪漆黄的木门隔开,而院墙里四角的天空,那便是我童年的梦。那时一到学校放假,父亲便让我去酒馆里帮忙。我招呼过的客人当中,回头客不多,因此每一位都让我记忆深刻。尤其是醉生。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酒馆的时候。我正好在院内扫地,他“吱呀”一声推开院门,朝我父亲吆喝道:“来二两酒。”我心想有别的活干不必再扫地,于是转头望向他。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一棵大树下的桌前坐下,然后排出两文银子在手里把玩。我正欲细看,却被已倒好酒的父亲叫走。我把酒端到他桌上,却见他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碎银,没有言语。我暗自骂了句腐儒,便把钱接过来抛给父亲。想起再回头时那桌上只剩空碗,那人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在那之后他又多次来到我家酒馆,每次都是一个人自顾自地喝酒,每次也都爱坐那棵大树底下。但又从没见他有什么言语,也从没见他有过酒友。就连知道他自称“醉生”,也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后的事。
沉默寡言的人,可能只是没有遇到值得说话的时候。那是个仲秋的下午。醉生像往常一样来我家喝酒,临结账的时候却发现忘了带钱。我父亲念他是常客,便同意赊账,他方才一笑,坐了回去继续喝酒。小孩总是好奇心重的,我正好也没安排活干,于是便走上前去问他:“小哥,你怎的总是一个人来喝酒?”他答非所问:“我叫醉生。”我没听懂,便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继续说:“我见人家读书人都称某生,我终日大醉,便自号醉生。”我笑了,朝他说:“胡说,我从来没见你喝醉过。”他也笑了,喝过一口酒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醉?”然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便走了。那时起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话的人,只是没有人愿意与他聊天。而且他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又是个收不住的类型。
他开始跟我讲故事。起初他问我想不想听徒弟与师父恋爱的故事。他从记忆里放下海碗,毫不介意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跟我说道:“小鬼,你知道这世上有神仙吗?”我顶撞他:“有神仙又如何,反正与我无关。”他一乐,又喝了一口酒,这回忘了擦嘴角的酒渍:“那你想不想听神仙的故事。”我登时就来了兴趣,点了点头。他酝酿了一阵子,说:“从前有一位绝世大仙,他为了救徒弟,把一魂一魄割裂出去,自己却转世重生……”讲着讲着,却发现全是妖怪的故事。我于是不乐意听了,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不好听,有没有别的?”他怔了一下,再次开口道:“那讲一个无敌神医的故事吧。有一天他救了一个女奴隶收为徒弟……”这个倒挺好听,我便耐着性子听了下去。主角的身世颇为悲惨,不过最后倒也和女主角终成眷属,还修成不老不死的神通。只是故事百转千回,辗辗转转讲了好几个月,初一开始还是很欢乐的故事,结果没讲一阵子,主角的遭遇便个个揪心,仿佛这世上都是豺狼虎豹,都在针对主角,而他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但是反派却往往有另外的理由,若是说主角的过往凄惨坎坷,那反派又不是吗?若不是为了挣扎生存,谁又愿意与主角大动干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醉生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说着。但我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一句相反的话:可恨之人未必没有可怜之处。而后我想起了那个全是妖的故事。便央求着他再讲给我听。却没想到更是独特。他说,妖魔并非世人认为的本性便恶,而是被逼着作恶。而主角在斩妖除魔的过程中却发现,有时候人心比妖魔更恶。即使主角是仙尊转世,又能如何?他灭的了妖魔,灭的了鬼怪,但灭得了人心里的妖魔鬼怪吗?
但那时的我却没有听出故事里的弦外之音。我呆呆地问他:“这故事是真的还是你想出来的?”他随口答道:“一半是真的。”现在想来,另一半也未必是假的,只是他擅自套了神仙与妖魔进去罢了。他仍然终日只是喝酒,给我讲故事听,只是他再也没有讲完一个故事,而是在中断和另起炉灶之间徘徊。
终于有一天,我没有在那棵树下看见他。也许是失落于我听不懂他的故事,他不辞而别。我脑海里闪过他说的话。“我想我是醉了,”我仿佛还看见他在那里喝酒,“世人皆醉,我又怎能找得到一个清醒的人?”起初几年我不耐的想着:你一介书生,又怎么和一个孩子计较?但渐渐的,我发现我也是醉生梦死的普罗大众。世人皆醉,我凭什么独醒?我如何判断我又是醒着的?长大以后,我也开始学着父亲喝酒。我眯着醉眼望向漆黄的大门,仿佛看到醉生喝醉后摇晃着走出去的身影。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他的醉眼周围,居然是我的脸。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醉生。人们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成仙了,还有人说他是妖魔,变化成人形来作祟,现在被打回原形了。
又过了几年,这块地方遭到瘟疫的袭击,我家也被迫搬走。搬家时我余光扫到院里的大树,又想起了醉生。临走的时候,我朝门缝里瞥了一眼,只见到一阵秋风带着醉生的故事,卷落一片树叶,溺死于属于他的黄土。
后记:
无苦何故欲纵酒,人生岂止有逍遥。
天霸一方需大醉,浮沉百世我行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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