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师父说得没错,新手猎人就是不应该太早独自打猎。我望着深渊般的森林,在心中懊悔当初没有听劝。
是的,我只是一个新手猎人,一个为了寻找“黄金”就傻到半夜独自跑进森林的新手猎人。而我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标记了,彻底迷路了。
尽管林中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然而夜晚的寒风仍旧无情地扑面而来,真切地拍打着我的脸颊,带来丝丝寒意。不祥的乌鸦盘旋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号叫声,竟成了这寂静夜色中唯一的声响。
我摸索着寻找口袋中的烟叶,想要满足一下烟瘾,也想要驱散心中的那一丝恐惧。这时,我才想起,放着烟叶的袋子连同唯一温暖的篝火都留在了临时据点。
脚下的石头划出了与我心态截然不同的优美的弧线,但一想到可能会惊动不知名的爬行动物,我只能悻悻地收住了准备踢第二块石头的脚。
都说我们猎人重情义,但我还是没有看见来找寻我的弟兄们。不过也确实不怪他们,谁让他们碰上了一个啥也不说,还独自行动的人呢?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树木之间穿行,沐浴着无法激起我任何感想的月光。
不会我这短暂的猎人生涯就栽在这里了吧?应该不会吧?
“看来只能先找个地方将就休息一下了。”我喃喃自语道。虽说心中各种不好的想法在作祟,但我还是相信自己身为猎人的基本素养,在这里撑到救援到来或者自己找到出路都没有什么问题。
要是能遇到什么隐居的人家就好了,又或者是哪位神明为了广揽信徒,顺手把我救出来了也行啊。我任由地上的露水濡湿衣服的背面,继续做着各种无意义的幻想。
心中有金色的光芒在悄悄地跃动。
也许是走了太远的路吧,我竟然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这里有温暖的篝火,身旁坐满了我的猎人弟兄们,他们正在开怀畅饮。
好像是在欢迎我的加入吧,有一个四十来岁,但依然精壮的中年男人举起杯子向我走来,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他是这群人的资历最老的,同时也是我的师傅。
“来,小伙子,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自己人了。”我在欢呼声中接下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有点飘飘然地在众人的目光中坐了下来。
然后师傅又接连喝了好几杯,脸色也渐渐红润了不少,看起来有点醉了。
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就这么一路摸爬滚打到了成年,现在也这样算是混到了口饭吃吧。努力回想之前的生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像我的人生留有十余年的“空白”。
“我跟你们说啊,在西边那片的森林里,有着无数人都挤破头想要拥有的宝物。”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西边,“找到它的人,可以得到永远的幸福,还有……”
“该不会又是什么落魄贵族逃亡时埋下的黄金吧?”有一个比我稍微年长一点的青年突然嬉皮笑脸地插上这么一句,但在他发现其他的几个长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时,他便自觉地收起了笑脸。
师傅没受一点影响,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那东西的确是金色的,但并不是什么黄金,那宝贝具体而又抽象,现实而又虚幻。总之,每个遇见过它的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但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
“既然有人看见过……那为什么没人带走它呢?”我的声音很小,生怕太过于引人注目,但不问又实在是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
“这是命运。”他把头转向我,直击灵魂的眼神竟未被酒精浸染。包括我俩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木头燃烧时“噼啪”的响声。
“有人说它被一个怪物守护着,有人说那只是一道金色的光芒,还有人说自己被命运拒绝了。”
我想继续提问,但怎么都开不了口。
再睁眼,夜已沉眠。
因为地上都是碎石,硌得我浑身酸痛,想要继续睡应该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走走,打发白昼破晓前的时光。
前面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约约地晃动?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一座小木屋伫立在丛林之中,有不自然的光芒从窗户中射出。
那是令人温暖的金色的光芒。
就像是神明在指引我一样,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它走去,过量的温暖和幸福感剥夺了我的意识,但我十分安心。
但是,一阵剧烈但不长久的疼痛将我唤醒了。
向着疼痛感的源头望去,我被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偏不倚,一支箭矢刺穿了我的心脏。
死亡,我一下子就想到了。
没有文学作品里所描绘的那么不甘和后悔,也没有什么所谓冥界的引路人出现,我只是平静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直到意识消散,那抹金色的光芒依旧明亮。
四周的黑暗无边无际,我在里面漂泊,没有一点依靠。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还是这只是还没醒来的梦境而已?我清晰地感受着黑暗的颜色,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到此为止了,这不明不白的死法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啊。
过往的记忆在我脑子涌现,只是那不幸的池塘还是浑浊不清,我只能清晰回忆起最近的事情。
一般人在人生走马灯后,都会用眼泪来表达对生命的不舍吧。可我的人生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关系,也没有什么抛舍不了的遗憾。
可是,至少就人生而言,没有遗憾,不就是最大的遗憾吗?
原来我的内心已经空虚到就算面对死亡也没有什么反应了,而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没有如愿,没能默默地离开。
四周的黑暗好像被慢慢剥开了,有细微的金色光芒渗透进来。那么也许说明我是个值得上天堂的人吧,但我冥冥之中意识到了别的东西。
金色的光芒慢慢撕裂了我眼前的黑暗,一缕具象化的,由光构成的物质向我涌来。借着它的光芒,我看清了自己胸前如黑洞般漆黑,幽深的空洞。
那个东西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流入了我心中的空洞。
渐渐地,重力回复了,我开始向下沉去,脱离了那抹光芒。
下沉,下沉,直到背触到了柔软的东西。
一睁眼看到的是木制的横梁,还有油灯散发的印在上面的昏黄的灯光。
我就这样“死而复生”了。
我本能般地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检查起自己的伤口,却发现它已经被很好地处理了。也许是因为正对着油灯,竟看起来像有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上面。
贯穿心脏的致命伤,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治不了吧。
真当我感到不可思议之时,一个与我一般年龄的女人推开了房门。
尽管我们同龄,但恐怕只有我能深刻领会她那份独特的纯真。她的脸庞仿佛是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纯净与无邪,仿佛从未被世俗的尘埃所玷污。这大概是因为她长期居住在野外,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纷扰,才保留住了那份单纯。
她看到我醒来,马上关心道:“你醒了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她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那致命伤不仅没有杀了我,现在甚至连一点痛觉都没有了。
不对,这不对。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我也不敢贸然揭开她的身份,避免不可控的情况发生,所以现在还是先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现在没事。实在是太谢谢你了,把我救了回来。”我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
“感谢的话先不用说。”她停顿了一下,“你们这种猎人,我见过不少,据说你们是为了什么财宝吧?”她的语气里透露着一丝不快。
我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
“也许是吧,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得到它,也许只是为了……”
为了什么?
话在不合适的地方断掉,就可能会被理解成别的意思,但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坐在了我面前的椅子上。
“我父母很早就离开了我,所以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样的吗?”
“怎么这么冷漠?该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久居林中的老巫婆吧。”她也露出了自己单纯的一面,开着玩笑,但的确与她的身世格格不入。
她像有读心术一般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已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了。
“其实你的伤口并没有这么深。哪怕我真是老巫婆,也做不到起死回生吧。”她的嘴角上扬,就像是被我纠结的表情逗笑了一样。
“没有……没有。我不是在想这些,只是有点恍惚。”在我口齿不清地推脱之时,她已经把一杯酒递到了我的面前。
“喝了就先睡吧。”
她不再说什么,提着油灯,与金色的光芒一并消失在了房间中。
果然,一杯酒下肚后,困意随之袭来。
我不久便沉沉睡去,没有经历一个梦就迎来了早晨。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是因为中了一箭,起床后我便一直头痛。而她的精神却很好,哪怕昨晚把一个比自己重得多的男人拖回了家,还为他治疗伤势。
她在窗外劳作的身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猎人先生,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看着我吗?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能不能给我做一顿饭呢?”她早就注意到了已经醒来还看着她发呆的我,“把我惹不高兴了,你就不怕老巫婆用什么手段杀了你吗?”她捂着嘴笑了起来,有一种纯粹的纯真感。
“啊……啊,好的……”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向厨房。看着厨房里的东西,发现这些普通的食材对于长期在野外糊弄饮食的人来说,也显得十分珍贵了,我反而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我还站在原地发呆。而她早已走到我的身后。
“好了,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让伤员给我做饭呢?”她伸手轻轻把我往回推,“快回去休息吧。”
“没事的,就当作是我小小的回报吧。”我回了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然而结果就是临近中午我才做完饭。
“都这个点了,看来只能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她坐在餐桌对面。
“嗯……我不是很擅长好好做饭。”我挠着头解释道。
的确是这样的,毕竟我平时在野外都是搞熟了就吃的,甚至还经常吃生食。但毕竟现在是给别人做饭,所以我还是好好钻研了一下该怎么做,结果就拖了不少时间。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她便开始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看着她吃饭时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女人共处一个屋檐之下,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斥着全身,脸颊也有点发烫。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寄人篱下到我叔父家了。”我在用一口酒送下食物后,引起了昨天的话题。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过去。”
“但我这个人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往事,也没有血亲,没有爱人,甚至连朋友都是到最近才有的。活着就是为了不死而已。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几句话的。
“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只知道在我能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时,我就已经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她好像说了一句病句,但我还是能读懂她的意思。
“那也很可怜啊。”我咽下了这句话。
“那你觉得一个人生活怎么样呢?”她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说句实话,虽然我从小就没有亲人,但寄人篱下也不算是一个人生活吧?所以我确实无法对这件事同感。”其实我大致知道是什么感受,但毕竟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这样一路走来的,所以还是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其实寄人篱下也差不多吧,都一样的无人在意,都是要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吧。”
我不想回应这句话,但沉默也是无声地回应。
无声地碰杯,将酒浆和话语一饮而尽。
吃完饭后,她抢过我的盘子拿去清洗,我没有提出帮她。
“你哪天回去啊?”她蹲着刷盘子,没有看我。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算了,后天吧。”
“你的伤没事了吗?”
说句实话,我差点已经忘了自己被射了一箭的事实,因为我的伤确实没有对我没有一点影响。
“那就再待一天吧。”
“好的。”
无论是否多待一天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还是想再多停留几天,也许是这安稳的生活令人流连忘返吧。
之后这两天的生活没什么起伏,但我很满足。
临行前一晚,我和她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喝酒。
“实在是太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了。”我敬了她一杯。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作是一场偶遇吧。”
“哪里哪里,也算救命之恩了。”
她喝了口酒,静静地看着我笑。
我酝酿了一下,接着张口说:“我明天早上走。”
“嗯,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火舌在我的眼前不停地跳跃,她就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而且越来越耀眼。
我们无言地喝完一杯又一杯,将言语和星光一饮而尽。
她没有任何征兆地走进屋中,再出来时已拿着一个木质的小盒子,看起来轻飘飘的。
“你们猎人,不都是奔着财宝才进的这片森林吗?”
“不是,我不是为了它。”
我这几天好像想明白了。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其实你之前猜对了,我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她转为更为灿烂地笑,“但真的不是什么老巫婆啊。”
“不是很意外啊,但会不会就是你射了我一箭啊。”
“你猜。”
其实真相已经无所谓了,就算真是她干的,我现在不也好好地吗?
她突然把那个盒子放在我的手上,说道:“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盒子的确很轻,我将它重新放回她的手上。
“都说了真的不是。”
“我只是单纯想送给你而已。”
“我已经承蒙了你的关照,没理由再收下它。”
她不再多言,盒子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拿出了包袱最里层的东西。
那是一枚金币,我把它交给了她。
“不用这样。”她也像我一样推辞。
“在我刚开始跟着师傅学习打猎时,他就告诉我:‘我们猎人最讲究的就是知恩图报。’他让我把人生前几次打猎挣的钱换成一枚金币,在遇到救命恩人时就用来报恩。”我告诉了她我这么做的缘由。
“是吗?那我就收下吧。”
金币在她的手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如此耀眼。
火越来越小,但没有人去添柴。
“明天你走的时候不用给我打招呼了,出了门一路向前走就行了。”她说完就直接走进了屋。
“再见了。”
“再见,希望还会再见。”
“我也希望。”
后来,我一直坐在火堆前,看着,看着,等着它熄灭,直到它熄灭。
再睁眼,就是第二天了。
远处的城镇很快在眼前浮现,但我现在只能四处游荡。毕竟我还不知道我的弟兄们在哪里。
当天晚上,我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我的师傅,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
当然,我省略了一切关于那件宝贝的事。
“……总之就是这样的。”我终于说完了这并不漫长的故事。
但当我细看向他的脸时却被吓了一跳,他的脸色不知何时起变得十分严肃,刚看见我时的那丝笑意消失不见了。
我意识到不好的事发生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突然间变得异常亢奋,情绪高涨得几乎失控。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激动地叫喊着:“你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吗?她就是那个守护着珍贵宝物的怪物!”接着他又疯疯癫癫地说了很多话,而且他还一直向我追问更多细节。无奈,我只能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怎么会突然就不要了呢?”他极为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就像是自己错过了什么一样。
“我本来就没有资格拿啊。”我平淡地回了一句。
他明显接受不了我的言论,开始了胡言乱语。就像是喝多了一样,但更应该是鬼迷心窍了。
“明天,就明天。我把人叫上,我们一起去找一趟。”他突然扑到我的面前,死死地盯着我,完全不容拒绝。
我早就料到他会有这种要求,而我也明白,要是拒绝了他,我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然而,这两边恰恰构成了我单薄人生的全部,无论是哪一半,我都不愿割舍。所以,就来一出“无功而返”吧,只要我故意不把他们引向正确的方向,最后再用“这是鬼怪作祟”来解释,那就两全其美了。
“好,我明天带你们去吧。”我装作顺从的样子,答应了。
又喝了几杯后,他轻飘飘地走出了酒馆。
紧接着是只有一人度过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我们所有人向着初升的太阳往森林里前进。
走了很久,我们也还是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但所有人都没有一点怨言。
“你去带路。”师傅走到队伍的末端,命令我去前面带路。
站在对首,四处张望,又装作认真辨别方向的样子,然后走向了我自认为相反的方向。
但是跟我想得不一样。
十步之内,一定是十步之内,我就站在原地愣住了。
“它”就在前面。
虽说现在是白天,但在郁闭的树荫之中,那座小木屋的窗户所透出的金色的光芒是如此耀眼。
已经来不及后退了,因为他们的眼中也透出金色的光芒。
只有我一人被抛在原地,他们疯狂地向上涌去。
“停!我去确认一下状况,你们在这里等我回来。”他那个不怒自威的声音让我很难把他和昨天的他看作是一个人。
我想冲破人墙,跟着他走进木屋,但是被别人死死地抓住了。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进去。
我在心中呼唤着上帝,可还是无人回应。
在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惨叫声后,一支普通的,黯淡无光的箭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射向了那扇窗,射向了光芒的核心。
就像是吹灭了灯一样。
寂静和黑暗,然后是他们爆发出的欢呼。
我终于抓住机会跑进房中,却看见了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景象。
她倒在地上,箭矢正中心脏,就像当时的我一样。
师傅一边捂住自己的伤口,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翻箱倒柜。
在我近乎失去意识之时,一个盒子被交到他的手上。他将伤势抛之脑后,直接打开了盒子,一个东西掉在地上,滚到我跪下的膝前。
那枚金币散发着诡异的金色光芒。
胸前开始发出金色的光芒,紧接着渗出了鲜血,但我还是任由神经继续麻木。
金色的光芒慢慢消散,血液淹没了那枚金币。
在光芒完全消散的那一刻,我倒在她的身旁,永远闭上了双眼。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