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号拍卖行·序

我曾听说住在罗生门的恶鬼,因为害怕人性的残忍而逃走。

---《罗生门》

第一个小故事:

男人坐在房檐下,勾勒好面具的最后一笔,庄重的把它挂在身边的那面墙上。并不宽大的墙体上挤满了各种能剧面具,似乎都是男人的杰作。栩栩如生,做工之精湛并非平常集市就可买到的寻常之物。

房子外面的树上全是黑点。

两边街道栽满了银杏,可乌鸦偏偏全部栖息在男人店铺前面的那一棵,不啼叫,不乱飞,就是静静的驻足于树上,甚至路过时都很难分辨出那究竟是死物还是活物。

有不少人劝男人赶走它们,毕竟乌鸦并不吉祥。但男人只是笑笑,专心于画面具。长此以往,人们逐渐忘记了男人是什么时候开起了这间店铺,只记着在乌鸦聚集的树旁,住着一位画面具的沉默寡言的怪人。

直到几年后的某天,一位身着锦绣绸缎的达官贵人路过此地,惊异于这番景象,便想进店铺请教一二。而当见到男人时,竟慌慌张张立刻跪了下来,从行的一众人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恐慌,而眼前只是一个还在沉迷于制作面具的男人,人们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局促不安。

「渡鸦大师,是您吗?」

从行的人虽不识得眼前男人,却对渡鸦大师这个名字耳熟能详,话已至此,纷纷陪主人跪下。此时男人刚为手中的面具上好色,但却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自的拿刀笔继续修改细节。

那贵人抬头看到一墙的面具,心脏狂跳不已,并非因为能剧样式的狰狞恐怖,而是在他眼里,每个面具都如同浮世千百张面孔一般,看穿了他的心虚与恐惧,似乎每看一眼都是对面具的亵渎,他甚至情不自禁的想要放声哭诉出自己的罪过,渴望面具的原谅……

……

十年前,一场能剧表演震惊了整个日本。在场的观众在观看时如同失去魂魄般,忘情于台上精彩的表演,演员戴上面具,身后仿佛是那八百万神明,只看一眼便再难移开。而刻画面具的人---渡鸦大师也被人们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但人们也都知道,四年前渡鸦大师死于家里的一场火灾,那夜鸦鸣不断。这些乌黑的鸟儿几乎遮蔽了整个夜空,密密麻麻,连月光都难以照在大地上。当人们来救火的时候,渡鸦大师的家几乎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短短几分钟,要说是天罚也不为过。

家中渡鸦大师亲手制造的面具也全部烧尽,仅存的几副面具也被放入了寺庙,怕被亡者冤魂沾染。

……

此时男人终于放下笔,缓缓捧起手中的面具

「你看这副画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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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小故事:

渡鸦大师三十岁那年,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一个女婴。

事实上,那时候还没有渡鸦大师,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绘画家,但渡鸦大师家境殷实,也便成全了他画画的爱好。可能是性格所致,渡鸦大师一直没有找到中意之人,而立之年也是孤身一人住在偌大的庭院之中。平日的爱好就是喂庭院中银杏树上的两只乌鸦,有时还把乌鸦入画。久而久之,那棵银杏树上便也不止有两只乌鸦了。有鸟儿作伴,他也不算寂寞。

渡鸦大师看女婴见到自己立刻停止哭闹,纯真的眼睛唤起了渡鸦大师的怜悯之心。他自认为有缘,便把女婴带回家,当做亲生女儿抚养照顾。从那时起,庭院里也多了几分生气。而听到女孩开口叫自己父亲,渡鸦大师也如每位人父一样,疼爱至极。

而令渡鸦大师疑惑的是,女孩经常在树下和乌鸦说话,在送女孩上学前女孩居然不知从哪里学到了许多连他也无法理解的知识,乌鸦也和生出灵智一般,似乎能够听懂渡鸦大师的话。但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小孩子的灵性罢了。

十岁那年,女孩带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走进了庭院。老人自称偶然看到女孩拿父亲画作所交的作业,便想来请教。入门后鸦啼不止,叫的天色都似乎变暗,但老人在看到画作后眼睛越来越亮……

两个月后,在那场无人不知的歌舞伎后,渡鸦大师诞生了……

转眼女孩到了十六岁,渡鸦大师依旧受人们所追捧,他所绘制的面具已经无法被金钱所衡量。也正是在那年秋天,渡鸦大师的画室深夜起火,漫天乌鸦,遮星隐月。渡鸦大师和他的养女一夜间生死未定,人间蒸发。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是渡鸦大师自己策划的一场戏,借着月亮无光,逃离人们的视线。这些年的喧嚣早已让他厌倦,渡鸦大师喜欢的,还是女儿和那一群乌鸦陪着自己安静作画的日子……

「父亲,你不害怕我吗……」女孩在男人背后低着头说道,他们刚搬进一所新的住宅,这里还是有高大的银杏树,想必不久后乌鸦也会成为常客。

「一个叫了我十四年父亲的人,我又怎么有理由去害怕……」男人此时已经铺好画纸,准备好了画画所需要的一切。

「……那天把你带回家,就再没想过去怕」男人抬笔,开始作画。

「给我画一张画吧,您还没画过我」女孩走到画纸前,坐到了对面。

男人愣了愣,但还是提起笔,中间未抬头看一眼,却准确的勾勒出了一个细节。

黑发黑瞳黑衣,好似一只乌鸦……

液体打湿了画纸,不知道是不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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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小故事:

「人们常说日中有乌,月中有兔,其实不然,若乌鸦不愿离去,月亮便也不复存在了」

男人拄着拐杖,站在窗边看向天空密密麻麻的乌鸦和远处若隐若现的火光。

他用手指关节轻轻击打房间角落的酒柜,然后从柜子下面拿出酒杯,随意选了一支红酒倒入,红色液体与玻璃缓缓碰撞,他微微晃动身体,很是惬意。

「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男人就像吟诵诗词一般流利的背诵出了书本中的内容。

「这杯敬你,渡鸦」

男人举起酒杯,把里面血色般的红酒洒出窗户,不知是不是错觉,窗前的乌鸦似乎多了起来,莫非是为了分一杯酒罢,但他们不吵不闹,安静的混乱着。

男人有一个温柔的姓,不知道是因何缘由,他喜欢自称云先生,而不喜欢别人呼他的名,渐渐的,云先生的名字也就被大家遗忘了。

看到火光消失,乌鸦也渐渐归去,云先生坐了下来,把那瓶被他拿起就好像充满诗意却又用来祭奠的红酒放回酒柜,然后将随意丢在一旁的信件依次拆开

「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

他如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角色,每句话如同提前写好的台词。小刀快速而优雅的划过信封,刀刃摩擦牛皮纸发出的声音让他很是享受。

云先生打开信,浅浅的花体映入眼中,“二十九”被勾勒的如此显眼

信的内容他早已知道,这些好看的小字早被他看腻了

他似乎有些轻松,那支根本没有用来支撑身体的拐杖,也就被索性扔到一旁了……

「我姓云,叫我云先生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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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小故事:

当女孩带上面具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台下已经躁动的不成样子,自从那次让整个日本为之倾倒的歌舞伎后,女孩所出演的每一场剧目都座无虚席。东京歌舞伎的凤凰一夜之间便诞生了……

女孩每每带上渡鸦大师那近乎邪魅的面具,总感觉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融入了面具中的角色。当她对渡鸦大师提起这件事时,大师慈祥的笑着,却反问道

「面具之下会是什么?」

女孩不知道答案,在名利双收后,她便也如渡鸦大师一般,厌倦了这种生活于公众眼光下的感觉,摘下面具面对人们的赞誉或是询问时,她总感到脸颊早已被一副看不见的“面具”紧紧包裹。毕竟,即便将乌鸦的羽毛染成凤凰一般,乌鸦终究还是乌鸦,太阳过于耀眼,黑夜才是归宿。

伴随着那场大火,女孩便也消失了,最后一场演出的面具也被她带走,人们虽惋惜于无法再次欣赏那动人的舞蹈,却鲜有人去探寻女孩的下落。也正是那天晚上,女孩第一次收到了带有“二十九”的信件,可是与云先生不同的是,里面除了印有一幅面具的拓印外空空如也。女孩没有看懂“二十九”,但是看懂了面具……

之后她靠演出赚到的积蓄闲游于世界,无论到了何地,“二十九”的信件总是精准的找上她,女孩也只是耐心的将信件一点点装订起来,到后来竟然如同一本书一般。过了好几年,可能是玩够了,亦或是玩累了,女孩再次回到了日本。此时渡鸦虽然没有被人们忘却,但走在街头,也没人能认出她就是那只凤凰。

当她回到久别的小屋前,却发现门口已经站了一位男人,见到她男人彬彬有礼的鞠躬

「这位小姐,我姓云,叫我……」

「云先生,里面请吧」

云先生尴尬一笑,依旧风度翩翩的帮女孩把门打开,随着女孩进入了家中。由于几年未经打理,房间内早已灰尘密布,隐约还能看到不少蜘蛛网的痕迹。女孩突然停下脚步

「云先生,面具之下是什么」

云先生一愣,但紧接着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面具之下便是人的恶,摘下面具后,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

女孩摇了摇头,从包中掏出了现在只能在某些寺庙才能看到的能剧面具---渡鸦大师的面具,然后缓缓带上。倾国倾城的她戴上面具后仿佛又变成了舞台上的那只凤凰,破旧的小屋居然因为神鸟的降临熠熠生辉,女孩妩媚的摇了摇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身侧的包中漏出装订成册的信纸,那同样精美绝伦的纸张便如凤凰羽毛一般点缀在腰间……

「面具之下,是更美的面具」